忠誠與辛苦

過去幾年裡,我每聽身邊的人說就鐵定會爆炸的一句話是:「Mira生活過得很爽、很輕鬆、很容易、很簡單(請套入各式同義詞)。」
這一句話看表面好像是句稱讚的話,你的生活看起來過得很好、很容易,不好嗎?
我每聽到這一句話,就無法感受被稱讚,反而內心會浮出「你們怎麼就沒看到我”多麼努力”、”多麼認真”、”多麼辛苦”、”多麼困難”、”多麼用力”…等等的一面,好像我可以不勞而獲,好像我什麼都沒有付出就可以坐享其成。」然後大爆炸生氣,覺得對我說出那句話的人很沒有sense(好慘,明明想讚美卻被炸彈炸到XD)。
今年,我再更深一層地做祖先療癒的時候,發現了原因。
和許多華人家庭一樣,許多女性的前人們(媽媽、外婆、奶奶、曾祖母…)都很辛苦,時代背景下的重男輕女,女性地位低落,無法完整地掌控自己的經濟與生活,或是,必須犧牲又犧牲,從事勞力的工作,再配上”豬隊友”,生活中辛苦的點滴只有身邊的子女每日親眼目睹,暗暗心疼。
我的媽媽曾經從事藍領的勞力活十幾年,每天早上四點多起床準備上工,開店做早餐生意,到下午收店,為了還債,一度還兼賣剉冰,晚上再賣魷魚羹,每天工作將近18-20小時,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機器人,一直到她的身體再也撐不下去,把剉冰與魷魚羹收起來,只做早餐的生意。
從小,不管是自願或被逼,就要到店裡幫忙,煎蛋、煎漢堡、做三明治、泡飲料、洗盤子、弄剉冰、煮麵,對我來說, 都是小菜一碟,但老實說,我實在很討厭到店裡幫忙,如果我可以選,我會選擇窩在房間裡看書。
愈長愈大,我開始會找藉口逃避幫忙,但是,良知仍是繼續運行的,壞的良知說:「你可以讀自己的書、做自己的事、和朋友出去,做自己。」好的良知會說:「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? 沒看到媽媽那麼辛苦地工作嗎? 沒看到她大腿上被滾燙豆漿燙 傷的傷口嗎? 沒看到她疲憊的表情嗎? 忘記她下工累到不支躺在沙發上休息的樣子嗎?」
於是,每一次,我找藉口逃走不幫忙時,我就會受到良心與罪惡感的譴責,雖然我在做自己喜歡的事,但是,內在總有一個部份在責備自己; 但是,當我順從善的良知,忍耐去幫忙時,雖然,一方面很討厭,但一方面可以成為媽媽眼中的乖孩子,受到贊許,又會非常開心。
漸漸地,這形成了我內在的模式,「做自己喜歡的事=罪惡感; 犧牲不做自己喜歡的事,忍耐去做媽媽喜歡我做的事=善良的好人」。
我並不是要怪媽媽要我幫忙,我指出這一點是想要說明,我們是如何受到「忠誠」與「歸屬感」的影響。
我舉的這例子並不是一件父母惡意虐待的事件,而是單純出於孩子對父母的愛與忠誠,並希望被父母全心接受而產生的罪惡感。
這個模式慢慢地成為生活的一部份,理所當然。
現在回想,當我希望得到歸屬感的時候,尤其當我初初搬到加拿大時,我很自然地會選擇辦很多吃吃喝喝的趴踢,因為,那是最為我熟知得到歸屬感最快的方式,煮好料、洗碗、收拾,請一大群人來家裡聊天,那氣氛與小時候在媽媽店裡幫忙的感覺好像,在那氣氛裡,我很自然地感到我被接受,是大家眼中的好人,交了許多很好的朋友,得到了我想要的歸屬感。
這是該模式帶領我走向美好的一面。
在我結婚生孩子之後,家傳的模式突然變得更加劇烈 ,我發現自己會死命活命地做事,把自己累得半死,不給另一半機會嚐試或做做看,或是,做了不合我的期望,我會批評他是豬隊友,接著,陷入受害者的角色。
愈是在受害者的角色裡,我愈覺得自己更有理可以批判另一半,我常感到自己內心的拉扯,一方面,我不想要這麼辛苦,但卻又潛意識地把自己弄得很辛苦,另一方面,我又覺得自己很無能,為什麼做了這麼多,卻都沒有被認同或看見,生活的品質卻還是沒有半點提升。
我想到我的父母,內心的拉扯是分別忠於他們的心情,我的母親一直都這麼辛苦,我怎麼能夠不辛苦? 我怎麼能像我爸一樣當豬隊友,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? 這樣不是很沒有責任感? 我也不准另一半做有樂趣的事,我在受苦,你也不要好過到哪裡去, 一方面,我看見我父親的無力感,不是沒有做,而是做了也沒被看見或認同。
對父母的忠誠同時間都是:「生活是辛苦的」、「生活不能有樂趣,否則就是不負責任」。
很有趣的是,命運把我擺放的位置是一個看起來像好命太太的地方,好像我可以什麼都不用做,就可以很好命,然而,我卻從來都看不見,甚至是不想要當「好命太太」,當別人跟我說「你一定很好命」的時候,我就要大聲抗議:「我沒有好命,我哪有好命? 這一切都很不容易、很辛苦。」在這位置上,我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辛苦與沒樂趣,因為,我怎麼可以與我的父母不同? 我怎麼可以不忠誠於他們的命運? 我怎麼可以過得比他們好? 比他們爽?
「Thank you mom and dad.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you did for me. It is ok that my life is better than yours.」
今年,當我聽到這一句話時,我大哭了出來,我當下理解到,原來我無法好好享受自己的好命是因為我覺得比他們好命是有罪的,我會無法被家人接納,我覺得,我們是需要一起受苦的。
隔兩天,我和我的老師分享我的領悟,她再給了我一句話:「Dear mom and dad, it’s ok that my life is “different” than yours.」
我的生活並不是「比較」好,只是「不同」罷了。
我們的靈魂都選擇了不同的人生課題,靈魂的道途上,沒有比較級,一切都是體驗,我的父母或祖先們的靈魂選擇了他們的生命經驗,因為那是他們獨特的成長道路,我何德何能去指教比較孰是孰非? 誰好誰壞? 怎樣是好命與壞命?
我的靈魂選擇了我的這條道路,用世俗的眼光來看,我是比我的女性祖先們好命,也有她們沒有過的機會與療癒,限制自己要與她們一樣辛苦,完全是來自於我內在的限制性信念與對她們的忠誠,和她們一起辛苦並不會讓我更進步,相反地,感謝她們一路以來的付出,為我舖出一條美好的路,才是讓她們感到安慰的地方,因為,在我的身體裡有她們的存在,透過我,她們也得以享受生活,
現在,我在我女兒們身上深刻感受到這點,我苦一點沒關係,但她們要好,只要她們能好,透過她們,我也得以享受生活; 但若她們跟我說,「媽媽,我們覺得你好辛苦,我們要幫你一起受苦!」我會翻白眼說:「孩子,你們想太多,請活出生命的美好。」在靈魂的層面上,我們都希望自己的後代要比自己好。
這個療癒的過程,一直到現在才有辦法化為言語,其實,主要是前二個禮拜到朋友家作客時,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改變。
以前,不管是在家邀客人來,或是到朋友家作客,我總是戰戰兢兢,沒辦法放鬆好好享受,一定要站起來忙東忙西,想要別人開心、舒服或放鬆,我過去總是那個忙著餵大家吃東西的人,但是,這一次到朋友家作客時,我只管張口,老公就把食物送過來,和朋友聊天到一半,一個朋友走到沙拉旁,我心裡想著,也想吃那沙拉,順口對朋友說:「我等一下也要去吃那沙拉。」朋友過了一下就端過來給我說:「你好好聊天吧! 都不用起來,沙拉給你。」只有自己小孩吃飯時,才上前張羅。
我過去是不可能”放縱”自己放鬆的,哈哈,放縱兩字要引號,因為,這是我過去會用來形容自己的動詞,”放縱”自己放鬆,好像放鬆是種墮落,但是,我可以說”讓”自己放鬆,”給”自己放鬆,放鬆可以是很中性的,與負面無關。
我發現,看見了我的這個內在模式,我可以接受別人對我說:「 Mira生活過得很爽、很輕鬆、很容易、很簡單 、很好命。」不再對這句話有負面的抗拒,可以很輕鬆地說出:「對啊,生活真的可以很爽、很輕鬆、很容易、很簡單、很好命,因為,這是我的祖先們給我的禮物,我會用好好地享受生命來紀念他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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